【原创短篇】我要死在27岁
“我想我是要死在27岁。”阿磊说。那时我俩正坐在水库旁边钓鱼,我听了他这话,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
“你有病吧?”我说:“你今年不就27岁吗?”
阿磊看看我,说:“是啊,我今年就27岁。”
我放下水瓶,把鱼竿从架子上拿下来,又看了看他。
“你的意思是,你今年就想死?”我问。
“不是。”阿磊说:“不是我想死,是我要死。”
我说:“你丫是不是写歌的时候矫情惯了,不会说人话了,张嘴就是要死,呸呸呸,有种你现在跳这水库里死去。”
阿磊说:“也是个好主意。”说着他就要站起来。我赶紧拉住他,说:“你可别,你要是死在这,我该成了犯罪嫌疑人了,只有我也跳进水库才洗得清。”
阿磊说:“不是,我就想给你看点东西,谁告诉你我要跳水库了,我是那种没品的人吗?”
我说:“你还真就是。”
阿磊弯腰捡起一个石头片,甩手打了个水漂,结果那石头一个漂也没打起来,噗一声就沉底了。
我说:“你就给我看这个?”
“不是,刚才那个不算,再来一个。”阿磊又打了一次,这次那石头在水面上蹦了三下才沉下去。
我愣了半天:“就这个?”
“嗯。”
“什么意思?”我问。
阿磊没说话,拉起钓鱼竿,一看鱼饵已经没了,就又从脚边拿了两颗,挂到上面。
“你倒是说啊,打这水漂是什么意思?”我看着阿磊,很是不解。
“你觉得这石头值吗?”阿磊站起来把鱼钩甩了出去,一边问我。
“一块石头有什么值不值的,”我说:“就是不打水漂,它能做什么?”
“对啊。”
“什么对啊?”
“不打水漂,它又能做什么?”阿磊说着,又随便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头,拿给我看:
“你看这些石头,有大有小,什么形状都有,还有的有花纹。”他说:“这花纹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这形状有的有用,有的没用。”
我说:“你这不废话么,石头当然什么样的都有。”
阿磊一手抓起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丢到水里,咣的一声,水花四溅。
“你看,大石头掉到水里,动静就大。”说完,他又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到水里。
噗通一声,溅起的水花自然小了不少。
“小石头掉到水里,动静就小。”阿磊说。
我说:“你这还是废话,你说就说吧,演示什么啊,鱼都给你吓跑了。”
“没事,一会就都回来了。”阿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看着鱼漂。
我也看着鱼漂,当然,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什么鱼来咬钩了。
阿磊吐了口烟,又提拉起鱼竿,上面的饵还在。
“跟人是一样的。”他又把鱼钩甩回水里,一面说道。
“你这都哪跟哪,什么就跟人一样了?”
“我说这石头啊,跟人是一样的。”阿磊说。
我看着地上的石头,却怎么也看不出个人样来。
“有的美,有的不那么美,有的有用,有的没那么有用。”阿磊继续说道:“时候到了,水一涨,就都沉到水库底下了,水位一降,又会浮出来。”
“我猜你是想说,跟人的生死一样?”
“差不多吧。”
我摇了摇头:“哪一样了,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磊没理我,又捡起几块石头端详了起来:“有些人是大石头,有些人是小石头,有些人是带花纹的石头,有些是不带的。”
“那你属于哪种石头?”我问。
“我觉得我就是那种扁片形的石头吧。”阿磊说:“很少,很难找,单单扔进水里,也跟小石头没什么两样,但是……”
“……但是能打出水漂?”我接道。
阿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看运气了,运气不好的话,跟刚才那第一片石头一样,一个也打不出来就沉了。”
“非要死么?”我问:“跟别的石头一样不也挺好。”
阿磊掐了烟,望着水库叹了口气。
“比起在这里等着水涨上来,我更想到水面上飞一次看看。”
我也看着水面,不知飞到那上面会是什么感觉。
“哪怕一个水漂也打不起来呢。”阿磊说:“哪怕最后才知道我不是那个形状的石头呢。”
“非要死么?”我又问了一遍。
“嗯。”
“按说这时候我应该劝你的。”我说:“但是我知道,你决定了的事,谁劝你也没用。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是27岁?”
“因为摇滚一定要死在27岁。”阿磊说。
“有理由么?”
“因为Jimi Hendrix、Kurt Cobian、Jim Morrison、Robert Johnson、Amy Whinehouse都死在27岁。”
“那你还不是跟别人一样。”我说。
“可能吧,那也只能认了。”阿磊说着,在地上又挑拣起来:“能做少数里的多数,多数里的少数,也总算不错。”
最后他把挑出来的东西扔给我:“可能我就是这种石头。”
我接过来一看,那石头三扁四不圆,又不平常,又不像是那么好打水漂。
我轻叹了一下,拉起钓竿:“走吧,天都快黑了,一会该喂蚊子了。”
阿磊没动,看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出神。
“我跟你说过吧,日落和日出很不一样。”他说。
我收拾着自己的钓具:“我记得你说过,日出你早就看腻了,日落你却总也看不腻。”
“对啊,我发现这是为什么了。”阿磊说:“因为每次我看日出的时候,都是从家里的窗户看到的,景色都一样,而看日落的时候,每次我都在不同的地方。”
“是么,也亏你能发现。”我把钓竿收进包里,又拉起鱼护,里面空空如也,我俩这一整个下午半点收获也没有,光扔了一堆石头。
阿磊继续盯着鱼漂一动不动。
“哎,就算你这是最后一次钓鱼,差不多也就收了吧,不一定非得钓上来。”我说着正要过去,他却一抬手示意我别动。
突然鱼漂一沉,阿磊拉起鱼竿,只见上面挂着一条七八厘米长的小鲫鱼,正在挣来挣去。
“你看,”阿磊把钓线拎到手里:“根本不用那么着急,有时候多等等,它自己就上钩了。”
“你也知道啊。”我说:“那你那么着急去死干嘛?好好活着,多等等,该有的就都有了。”
阿磊却摇头苦笑着,把鱼摘了下来:“就算都有了,又有什么用?”
只见他把鱼一抛,扔回了水里,那条小鱼却溅起老大一片水花。
“这动静倒是比什么石头都大。”我说。
阿磊拿毛巾擦了擦手:“那当然。”
那当然,它根本就不是石头。
我开着车往回走,阿磊坐在副驾驶座上,一直看着反光镜里的夕阳。
“你想好怎么死了么?”我张口打破沉默。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世界上最大的广场自爆。”阿磊用很自然的语气说。
我赶紧一个急刹停在路上:
“你还是有病,在那之前你就得被击毙。”
阿磊大笑:“哈哈,你别害怕,我就说说,当然是不可能,连炸药我都不知道去哪搞。”
我松了口气继续开车,好在这条路上没有别的车。
“可能是跳楼吧,能体会一下飞翔的感觉。”阿磊说。
我说:“那样的话,你要是摔得到处都是,找都找不齐,怎么安葬你?”
“我就没想过让你们安葬我。”阿磊说:“你放心,就是有人把我的骨头切成一片一片的打水漂玩,我都不会回来找他的麻烦。”
我接不下去话,只好又找了个话头:“可惜了那条鲫鱼,小是小了点,起码还能炖汤喝。”
阿磊嘿嘿一笑:“来之前就说好了,谁钓上来的归谁处置,我给它放生了,多少还能积点阴德。”
“我以为你不信那些。”
“是不信。”阿磊说完,又去看反光镜,不过车已经转了几个弯,早就看不到夕阳了。
“那你写遗书了么?”我问。
“没有,硬要说的话,我写的那些歌,你们都可以当作是我的遗书。”
“那些歌在哪?”
“在这。”阿磊拿出一个硬皮笔记本,见我腾不出手来接,他便把本放进了副驾驶前面的置物箱。
“这些光是歌词吧?”我问:“这不是歌吗,那怎么唱啊?”
阿磊说:“你想怎么唱,你觉得它应该怎么唱,就怎么唱。”
倒真不讲究,我想。
“银行卡、网上的各种帐号和密码,我也都写在里面了,虽说没多少钱吧。”阿磊关上置物箱,又点了一根烟。
“合着你今天叫我来钓鱼,是跟我交代后事来了。”我说。
“没那意思,就是想跟你来钓鱼而已。”阿磊往窗外弹着烟灰。
“很奇怪。”我说:“你怎么能把自杀这件事看得这么淡,说得好像就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一样?”
阿磊一乐:“那你呢,你也就像一件平平常常的事一样接受了。我还以为你得跟我发火,劝我别去死,或者哭个稀里哗啦的呢。”
我说:“可能是这样吧,因为我觉得任何事发生在你身上都很正常。”
“你还真抬举我。”阿磊说。
“虽然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吧。”我说。
我在地铁站口把车停下,阿磊解了安全带就要下车。
“等等。”我拉住他:“你就没什么还要说的了?”
阿磊想了想:“没什么了。”
“可是我还想再听你说几句话。”我说:“我一直都觉得你老是不说人话的很烦,但是现在我却还想再多听两句。”
“我想说的,这都有。”阿磊一指置物箱:“我活着的时候没人听我说,说不定我死了以后还会有人愿意看。”
我说:“你想多了。”
“没准吧。”阿磊说,又要起身下车。
我再一次拉住他:“等等。”
阿磊说:“干嘛啊,这么舍不得我。”
“不是。”我说:“给我根烟。”
“我以为你不抽烟。”
“是不抽。”我说。
阿磊笑着掏出一根烟给我点上:“那我走了啊。”
我抽着烟,嗯了一声,就听见车门一开一关,阿磊真的下了车,往地铁站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我在看一个死人,但他又跟活人没什么两样。
“咳咳咳咳!”烟还真呛,很难想像居然会有人习惯了这味道。我咳了半天,却还是把烟拿在手里,继续抽了下去,一直抽到烟屁股。
两天后的傍晚,我接到阿磊的电话。
“喂,阿磊?”
“嗯,是我。”阿磊说:“我在楼顶上了。”
我楞了一下,说:“你可真行,你知不知道我现在要是不劝你,就等于是协助自杀?”
“没事,我遗书里都写了,这跟任何人都无关。”阿磊说。
“难道你觉得警察来抓我之前,会先看你的遗书?”
阿磊说:“要是我在广场上炸了,他们就会看,说不定还会帮我多写两份。”
“你别逗了,一点也不好笑。”
“我也没觉得好笑。”阿磊说:“我这辈子也是一点都不好笑。”
我说:“你这就要跳了?”
“着什么急,你看西边。”阿磊说。
我从窗户看出去,西边是一轮落日。
“我想再多看两眼这日落,毕竟是最后一次看了。”阿磊说:“怎么也看不腻。”
我说:“你今天不跳下去,好好活着,以后爱看几次看几次。”
阿磊半晌没说话,可能又是盯着落日出神呢。
“我给你唱首歌吧。”他突然说。
我嗯了一声,只听那边开了免提,喀拉一声把手机放在了地上,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接着就传来断断续续吉他调音的声音。
“这首歌就叫石头,我唱了。”阿磊说。
我说:“嗯,我听着呢。”
夹杂着风声和琴声,阿磊的歌声显得平平淡淡,却不像是从同一个世界里出来的:
他看着鸟儿飞翔 去向何方
他看着鱼儿游荡 自在绵长
他看着人来人往 步履匆忙
他躺在世界中央 独自悲伤
他看着殿宇楼阁 金碧辉煌
他望着西方彩霞 惨淡夕阳
他听着声势浩荡 琴鸣朗朗
他唱着三千歌谣 无人回响
离开吧 离开这遍地欢欣
横眉对那繁花似锦 寸土寸金
飞舞吧 飞向那漫天凄凉
找寻你那清流月明 绿瓦红墙
歌唱吧 歌唱那电闪雷鸣
歌唱那厉风和豪雨 寸步难行
呐喊吧 冲破那万重云霄
任凭满身鲜血泥泞 不羁微笑
我问:“你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吗?”
“不知道。”阿磊倒也实在。
“我觉得,你这首歌里没有那么绝望的情绪。”我说:“你真的一定要去死吗?”
阿磊没说话。
“你要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说:“死了你要去哪里呐喊,去哪里歌唱?”
“活着的话,”阿磊说:“我能去哪里飞舞?”
我说:“总会有地方让你飞舞的,世界这么大。”
阿磊叹气:“27年来,我没见过这种地方。”
“说不定你28岁的时候就见到了。”我说。
阿磊沉默了一阵,挂了电话。
我在窗边又看了一会夕阳,现在他是已经跳下去了吗,还是他终于想通了,决定继续活着?
不一会夕阳落尽,而在我心里的阿磊这个人,似乎也跟着落下了地平线。
阿磊的葬礼没几个人到场,只有几个亲戚在那抹眼泪,我看着他的黑白照片,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
那天阿磊没跳下去,他收拾了吉他,从天台上下来了,却在走楼梯的时候脚一滑,滚了下去,摔断了脖子。爬楼健身的女白领第二天早上才发现他,吓了个半死,报警叫救护车自然是已经晚了,老三的身体都僵了。
这是一起意外事故,但是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楼顶上。
我把阿磊的帐号密码都抄下来给了他的亲戚,他们都不相信阿磊本来是想去自杀,在家里人眼中,他不过是一个不太听话,又没什么出息的孩子,却也不是个坏孩子。
哀乐响起,殡仪馆的人开始讲起了怀念阿磊的话语,谁也没听进去。
送灵、火化、安葬,一条龙服务,搞得阿磊像是七八十岁寿终正寝的老头子一样。
离开墓地,我开车又来到上次钓鱼的水库旁边。水位涨了一点,上次我们坐的地方已经是泥泞一片了。
我翻着阿磊的歌词本,上面一页一页的写了几百首歌,写什么的都有。我想就是把它拿去唱片公司卖,一百首歌里,哪怕只有一首有人要,也够阿磊自己的饭钱了。
但是他不,他就要自己唱,即使没有一个人听。
现在这些歌词安安静静地躺在纸上,唱起来应该是什么曲调,什么感情,只能凭我去猜想。
我一摸兜,那天阿磊给我的石头还在里面,我把它拿出来仔细看了看,三扁四不圆,也没有好看的花纹,它能有什么用。
可能它能打水漂,我想。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这块阿磊的石头横着抛向水面。不知是不是我用力过猛,那石头在水面上一弹,飞起老高,隐隐有一种钻天的气势。但最后它还是只弹了一下就落进水里,溅出一圈不大不小的波纹,再没了动静。
我呆立在水库岸边,长叹一口气。
可惜了那条鲫鱼。 歌呢 也贴出来啊光有词 10huier 发表于 2014-8-27 15:49
歌呢 也贴出来啊光有词
阿磊说:“你想怎么唱,你觉得它应该怎么唱,就怎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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