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布鲁斯文化] 蓝调,芝加哥
蓝调,芝加哥 把瓶子里最后一点啤酒的余味啜尽,偏头凝视着这个蓝调酒吧。B.L.U.E.S五个字打在酒吧入口的看板上。外头哈士德街积雪未化,冬天的芝加哥城里的角落,二十余坪大的狭小空间,挤满了醺然恣意的人群。男男女女握着酒瓶彼此贴身站着随音乐微微摆身,在离去的人影穿梭时,挤出因擦身而过的尴尬而勉强的笑意。约两坪大的舞台局促的摆着鼓具、键盘、扩大器,四个挥汗如雨的黑人歌者与「威利小子」,发出沉郁而雄性的高音:「来吧,宝贝,你难道不想跟我走,回到我们的老地方,芝加哥,甜美的家乡,芝加哥,甜美的家乡…」
我窘促的窝在角落的小圆桌边,扫视的眼神衔上隔桌一对年轻白人情侣的眼,礼貌的回一个腼腆的微笑。荡漾而爆裂的音乐中,操欧洲口音的一群观光客里,两个银发蓬散的夫妇斜靠着木墙,在芝加哥传奇的蓝调歌者马地华特的唱片封套海报下睡着。音乐的美好,让带着醉意与入眠的灵魂也能甜美的团聚。二零年代谜一样的蓝调传奇罗柏强生写的「甜美家乡芝加哥」,让许多客居在这个频遭厉雪封盖的风城的人,在酒酣耳热的烟雾中,微薄的拥有一点双臂般的温柔与醉意。
飘摇异乡,总是珍惜一点点可以抚慰孤独的黑暗的什么。而也许,客居在芝加哥这个蓝调之都聆听蓝调,也总像流浪汉酗酒,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吧。芝加哥,蓝调之都。骄傲的歌者这样的说。群众挥杯鼓掌的欢呼。酒保身后的墙上摆着黑胶唱片,Muddy Waters, Big Bill Broonzy, Jimmy Rogers, Otis Spann, Little Walter…一张张古老唱片封套里蓝调歌者标本的双眼,像凝视舞台上的年轻的歌者,无声的说着这个城市神秘的传说。
无法入眠的夜,离开了欢愉而人声鼎沸的酒肆,哈士德街,寒气令人抖唆,抬头望,被雪意磨亮的星空,无言的发着寒光。
芝加哥,诗人桑德堡笔下的风城、建筑大师法兰克罗伊莱特梦想的实验场、乔登飞天身姿的崇拜者眼里永远的圣城。独钟情于这风华老去的蓝调,也许总是性格里,那总情不自禁的缅怀古老的过去的什么;也许,不过像一只老迈的狗,习惯于眷恋着破旧的卧布一样罢了。想起白先勇眼里的芝加哥,一个让活人与死人都关在古墓般一同消蚀、一同腐烂的城。
还有什么会像蓝调,能引领我走向那古墓般的芝加哥黑暗的深处呢?
许久了,靠着在城北克拉克街附近几家旧唱片店里找来的老录音以及图书馆中零星的书籍、地图、观光指南、摄影集,开始替自己画起芝加哥蓝调模糊的轮廓。食物若给肉体滋养的力气,知识,也许只替灵魂带来虚无。或许,为了了解一座城,我作的只是与魔鬼从事的徒然的交换。
我在罗威(Rowe)的七零年出版的书里,找到了许多有关芝加哥蓝调的已过时的资料。他提到歌手大多早已故去,而现在正活跃的如BuddyGuy等人却不曾被提及。但罗威是个有趣的蓝调作者,书里不仅收集了不少名片、照片海报,也把许多重要芝加哥蓝调歌者的死亡证明附在里面。
即使是个传奇,也都要验尸般的将身高体重、死因卒地、父母亲名字明明白白的写下。好象在说,当神话逝去,留下的也只是平凡的死躯。
其中引起我好奇的是马地华特的名片。干净而粗犷的印字,马地华特─G。奇士(Chess)唱片。下面一行简单的抬头,「蓝调之王」。左上角写着电话号码OA.4─3641。名片下方写着住址,4339号,湖边公园大道。芝加哥 15。
马地一九四三年从南方密西西比流域的克拉克代尔到芝加哥来闯天下,后来成为所谓「芝加哥蓝调」风格的教父,培植了一帮精锐而才华出众的蓝调歌者。在他之后,另外一种结合南方草根气息与都市情调的、电吉他的乐团音乐开始流行。爱力克力普顿或查克贝利或多或少也有他的影子。马地也是五零年代美国蓝调开始风靡欧洲人、跨越出黑人听众的先驱演唱者之一。照片看起来,他的皮肤黝黑,突出的颧骨衬着不羁而轻傲的眼神。保罗奥利佛六零代见过他,书里说他平常冷肃而不多言,舞台上是爆发力大而总要演唱到汗水淋漓的那种人。BB King 则称他是让芝加哥跟蓝调之都连上等号的人。
但罗威的书没有交代这张名片的日期。比起芝加哥已经拥有十码电话的现在,那五码的号码,只是时间的另一头不知名之处。
但棋格般的芝加哥街道,却总像那些废墟的钢铁工厂一样,锈蚀,却从不会消失的。
四十三街,在我赁居的五十五街北边不远之处,位于劫掠枪杀频传的所谓的「黑带」里。过了四十七街后,就像进入了恐怖的丛林,是许多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区域。我在另一个六零年代的摄影家娃魏玛的作品里找到了当年六七零年代马地华特在四十三街经常演出的「胡椒酒吧」。
一个细雨纷飞、路边积雪未退的下午我决定带着相机和笔记动身了。
今日散落在芝加哥北城的蓝调音乐,其根源来自南方密西西比河,是个近百年音乐传统的子嗣;南方棉花田里农奴响遍平原带旋律的喊叫,是她最初的面貌。二零年代始,一种比较成熟的以八小节为一个反复、三段歌词为一个乐段的民谣式的音乐形式,开始在密西西比三角洲农村出现。那些随农忙季节迁徙的走唱者与沿城卖药杂艺团是最早出现的蓝调歌者。歌者的声音是蓝调音乐的精髓,浓浑而粗暴的唱腔,厚重的拨弦与重击琴板的风格是其特色。歌词中大部份反映当时黑人社会生活里苦难而遭压迫的一面;离乡流浪、为爱漂泊,总是歌词里最常见的主题。她不是衣香鬓影气氛里温柔的调剂,是荒野大街、沟壑酒肆中赌徒与过客、乞丐与*女的慰藉。一把木吉他或一阙口琴,就能诉尽遭弃种族的集体悲屈。而真正使蓝调印上「魔鬼的音乐」之名的却是早期歌者在歌曲间所吟唱出的对自我命定式的诅咒。
「清早当你敲我的门板我说,撒旦,我想是离开的时候了。我,和恶魔,并肩走着,我将打我的女人,直到我觉得非如此不可。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如此折磨我。一定是那笼罩大地的古老的恶魔。而你可以将我的尸体埋葬在公路之侧。所以我古老的恶魔可以搭上灰狗巴士远走。」
除了蓝调歌者,谁会在歌曲间预卜自己的死亡?罗伯强生二十七岁遭毒害、留下了与魔鬼换来的琴技在零星的录音里。早期的蓝调歌者总是在酒瓶与圣经、自弃的绝望与祛魔的救赎之间挣扎。这种浓厚的宗教性,并不是来自尺牍澔繁的文学传统,而是蜉蝣般的灵魂对无常厄运的先知般的体验。
三零年代,耳闻罗伯强生的录音而往密西西比河流域去的唱片制作人罗麦斯,没有见到已被毒死的罗伯,却在棉花田里听到了马地华特的歌声。这次因缘是他开始初次接触录音的开始。在这之前他是个自己练吉他的采棉工人,也偶而跟罗伯求艺,学会把玻璃酒瓶敲碎,留下环颈锻成平滑的指环,练就成著名的滑指的弹奏法。二、三年代的美国南方,棉田经济开始崩溃,随着北边工业经济高度发展,南方黑人开始纷往北方大城进行大规模的迁徙。据估计,从十九世纪初到六零年代,光芝加哥城就有近两百万的黑人涌入。向往美丽新世界的南方黑人在芝加哥的铁道、磨坊、铁工厂、码头、车站找到了靠体力劳动而能安身立命的工作。相较于失业与犯罪频传的九零年代,五零年代以前的芝加哥是个希望与朝气的美好时代;卑微而辛苦,但却人人得以维持粗饱的生活。
这些由「下港」来的黑人由于强大的种族歧视压力,被迫以芝加哥南城为主为群居地,形成了口音混杂,龙蛇杂处的贫民窟(ghetto)。一九四三年马地华特三十岁,他跟大部份的黑人年轻人一样,扛着吉他乘火车来到了芝加哥,先在纸厂工作,兼开卡车。周末则在附近的酒吧或跳蚤市场、人称犹太城的麦斯威尔街露天演唱挣钱。
我的车由五十五街往北。芝加哥少见的多雨雾的天气,让我频在狭细的路标间迷路。过了四十七街,入眼尽是遭荒弃的屋子。路边群落般的黑人年轻人或贩报或行乞的零散的闲荡,也许也有我无法分辨的贩毒者。当年马地华特像BBKing 或路易阿姆斯壮一样背着吉他乘坐依利诺铁路离乡北上,下了中央车站来到芝加哥南区 。马地华特当年看到的应该是烟囱浓烟密布,市集嘈杂而活力生猛的芝加哥市,情景与破败残落的现在必大不相同。高居不下的失业率,是使得如今这么多黑人涌上街而犯罪频传的原因。
车行往西,零星的蓝调之王的故事断断续续的浮上来。一九四六年的夏天某日,耳闻他的演出的唱片公司老板急急寻找马地从事录音,但开车送货的马地,没有人知道他在哪。他的好友波顿带着唱片老板在芝加哥市区某处寻着终将他拦截下来。马地赶回录音室录音,唱片公司老板则替他送完其它的货物。
再下来,就是一连串畅销成名的故事了。
也许窗外残破的街景,必有马地当年开卡车经过之处。那些遭废弃的屋子大多有雕梁豪户的气息,虽然古老,但门缘与窗户可看出经过巧工布置的痕迹。但窗户或破碎或钉上了残破的木梁,一排排灰败的空宅,远望像眼神空洞的骷髅,令人触目。
这是个已经荒颓而光华不再的城市。六零年代之后,美国制造业急速消颓,工厂迁出了如芝加哥的工业城往第三世界转移,大量的蓝领劳工的工作系数消失。之前因经济繁荣与民权运动而成为中产阶级的黑人菁英,陆续搬出了原来的贫民窟。留下来的,是那些找不到工作、真正赤贫的一群。吸毒、酗酒、枪杀、帮派,犯罪,成为遭遗弃的族群生存的手段。
我在街上,除了自己,看不到除了黑皮肤以外的人。对于频频往加勒比海或迈阿密度假的白人中产阶级而言,这样的南城,可能是他们终生也不会踏临的地方。旅行,原来不只是地理的,而是阶级、文化与社会距离的迁徙。环湖公路或其它的捷运,所有地理上的移动,都可以巧妙的避过这危险环伺的「黑带」。这是愤怒与暴动永远的黑洞,是美国的都市生活里恐惧的永远的深渊。马丁路德金遭刺的那天,芝加哥城南暴动,焚墬的大火数日不息。乔登带领公牛队第一次赢得总锦标那夜,骄傲兴奋的黑人孩子群涌上街,是另许多人梦魇的无**的劫掠。这是哀愁的双城,一街之隔是贫穷与繁华、黑夜与白昼…。
好不容易靠近目的地,却怎样也找不到东五零三号,胡椒酒吧的旧址。
下车仔细从四九零处数起,旁边是个约有半个足球场大的空地,堆了零星的木梁,杂草丛生破酒瓶散落。
被拆掉了。从地基看,这个空地荒废应有好几年了。
我站在细雨纷纷的空地上,望着那些腐坏的木块出神。把摄影册从书包抽出,魏玛当年在夜间拍的照片,三层楼高的砖造楼排,掩窗的灯火户户,楼下的招牌明亮,Budweiser的酒招,五零年代的车影萤火般的闪过。酒吧的窗上写着「伟大的马地华特,星期三、五、六、日」。一个带着非洲部落酋长的黑人卡通似画相,西装毕履,露齿的笑着。都消逝了。绝迹的恐龙还留下骨头,马地的气味却一点不剩。
我过街准备离去,再回头时瞥见街角四十三街路牌下一块褐色小小的牌示:「马地华特道。」
驱车往东,我慢慢的走在这条蓝调之王死后的封赐之路。废卡车、石屑、醉汉与孩童、乞丐与毒贩,收音机里讨论着虐待儿童的严肃声音响着,一个小吃摊外玻璃窗上印着「灵魂食物,两块九九。」
湖边公园大道,沿湖的弯曲小街。四十三街底左转一整排两层楼的老式木造洋房。遍找不着四三三九的门牌,安静的老迈的黑人流浪汉安静的坐在对街的某个遭废弃的屋前的台阶上看着我。一位停好车的微胖的中年妇人走了过来,对着我喃喃自语般的说,「这屋子被闯空门了,我得报警的。」我看到了被木块封住门窗的红砖楼房,阴暗而破裂的门微开,里面是我看不清楚的黑暗。
「请问四三三九是那一家?我查书,说….」「没错,这是马地华特的故居,…」「你知道他?…」我笑了。「当然,我们是邻居,他死前我还曾见过他…」
妇人跟我说八三年马地华特死后,他的继子在这住过一阵,随后,荒废十余年至今。我看了这废弃的房址一眼,斑驳残破的木屋顶,略显苔色的褐砖,旁边显然是另一座遭彻底拆掉房屋所留下的小空地,一株数人高的树影在暗处耸立着。
「他们说了许久,希望把这里改建成马地华特博物馆。」妇人说。
这不像是准备盖博物馆的样子。荒凉的残迹变成死尸的华丽的祭仪,博物馆,也许吧。
暮色中冷洌的细雨温柔的落下,薄雾在街角深处浮升,和灰茫茫的天空云雾衔接起来。
一个城市的某个世代的腐坏与消蚀,并不令人意外,只是仍无端的兴起荒凉之感。
蓝调,这个曾经孕育摇滚与爵士的母亲,在五、六零年代享尽风华,纵然仍在今日而有着少量的听众与创作者,但毕竟已迟暮逝去的了。五零年代随着民权运动的高涨,更多黑人意识明显的听众转向热情昂扬的福音音乐。蓝调,在革命家眼里就像是浅唱低吟的诗人,只宜自伤,不适群众团结的高亢。更令人心骇的是,蓝调像是另新世代黑人弃如敝屣的污名。「我是黑的,我发誓我是邪恶的。」这种走唱的气息,自毁的哀凄是完全的绝迹了。
芝加哥蓝调,就像是这百年来黑人民族迁徙的侧影。同样收容了那么多南方来的移民,加州或纽约,并没有形成一个类似芝加哥蓝调的音乐类型。这些手执铁锤身披吉他的吟游歌者,在风城的大街暗巷写下了一页黑暗的传奇。马地华特死于八三年,其它的歌者也都随后陆续故去。纵使后有继人,但却没有人真正像他们经历过南方棉田劳动与飘摇北方异乡的迁徙经验。芝加哥蓝调,是一个过去与未来,都不会再发生的故事。
离开了马地华特故居的那个晚上,我到了四十三街的「棋盘」酒吧。就在被拆掉的「胡椒酒吧」旧址旁,由一个老工厂改建而成。这里的装饰没有北城那样的体面,像台湾红灯户似的彩纸,寒酸的点妆着木头搭的舞台。座椅凌乱而蔽旧,附近社区的黑人老头胖女人与白人听众杂沓的混坐着。这是南边少有的蓝调酒吧,仍有不少北城的白人,来到这「原味」较浓的酒吧,体会异国般的情调。歌者衣履并不光鲜,但是音乐却仍有致。主唱胖妞贝蒂,扭动肥硕的臀部,黄色笑话逗得听众笑声恣意不歇。
忘了什么时候决定离开的。孤独的夜,笑声总是好的。但心慌的我突升起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之感。我知道,我是再也不能找到那安静自伤的歌者,疏离而又粗暴、优雅而哀伤的浅吟低唱了。
城市若有灵魂,也许是那在某个令人遗忘的暗角响起的曲调吧。遭诅咒的血液,将你放逐异乡;嗫嚅的口音,泄漏了你不安的张皇。死去的盲口琴手松尼泰瑞,也许就在下个雪地的暗角中逆着冷风笑我的,只要一点蓝调,人生便应该放怀的:
「活在蓝调里啊,孩子,看,你也曾哀伤沦落过,所以你会了解我所经历的不要以为看到我微笑,就以为了解我淌血的心石床会是我的枕头冷冷的地会是我的床蓝天是我的被子而月光就是我的友伴活在蓝调里啊,孩子」
转头看那颓毁的芝加哥南城埋藏在寒星夜色中,我突然明白,一切只是徒然。蓝调,也许是个我无法企及的永远的黑暗…
(文:李宗荣)
[ 本帖最后由 丢鸟 于 2007-2-8 15:26 编辑 ] 坐在沙发上复习。 写的牛逼 蓝调,也许是个我无法企及的永远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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