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一则 -- 记师弟吴忧

倪本初

今天下午（5月25号）参加了《悦读书友会》的活动，应对方邀请，做了一次以古典吉他为主题的沙龙，结束时差不多六点半了，吃完晚饭在回家的路上，打了个电话给师弟吴忧，之前答应他要到机场为他送行，就在本周，上海音乐学院举办了一场古典吉他研讨会，吴忧也应邀出席，并在23号当晚，和另外两位年轻的音乐家同台（天津音乐学院的穆怀聪和四川音乐学院的匡俊宏），上演了一场精彩的音乐会，今晚他要搭机返回维也纳，继续他的学业。



*   *   *   *   *   *   *

第一次见到吴忧，是2006年的夏天，那时他刚刚考进上音附中，初中一年级，因为年纪还小，母亲为了照顾她，远从东北老家来到上海，对于供应一个孩子学艺术的经济能力来说，吴忧的家境不算宽裕，母子俩在上音的附近租了一个老房子的单间，差不多10个平米，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公用的，上音附近的老房子内部都很陈旧，楼梯是木制的，上下楼还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但即便如此，也是一室难求，行情不低，因为有许多像吴忧这样的孩子，怀抱着对音乐的梦想和承载着家人的期望，想进入这所中国著名的音乐学府。



吴忧在上海求学的期间，母亲悉心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经济重担就都落在父亲一个人的身上，夫妻俩也过着聚少离多的日子。支持一个孩子学艺术，走专业道路并不容易，何况还要照顾孩子的生活。上音附近甚至有些小吃店，是为了陪伴子女求学的夫妻开的，子女就读期间，夫妻俩也来到上海谋生，等到子女学成后，再把店盘掉回老家，或者就干脆留在上海了，如果子女能留在上海工作的话。



我初次见到吴忧时，感觉他弹琴很有冲劲，好像要把每个音都弹炸开似的，有一次参加学校内的音乐会，吴忧在台上演奏时，我还听到台下有些学生在嘲笑他演奏风格的土气和粗糙。当时和其他同学相比，他的音乐确实没有经过处理的感觉，完全是凭着一股冲劲，什么曲子都能拿下，只要拿下就好。



有一次受老师委托，帮四位学弟排练卡门组曲，记得是刘宪绩、吴虞、吴忧和苏畅，对于这些富有天赋的孩子们来说，技巧好像从来就不是问题，排练时还是正常的速度，后来音乐会时，速度快了将近一倍！四头出闸的野牛啊~~



那年，我只在上海短暂的停留了三个月，后来听到吴忧的消息，都是他的音乐会，以及在一些国际赛事上获奖，感觉他在老师的调教下，慢慢开始崭露头角了。



时隔七年，再见到吴忧母子俩时，已是2012年的夏天，那时吴忧已经从上音附中的高中部毕业，准备前往维也纳深造，眼前的吴忧，已经是个阳光般的大男孩了，可惜才相聚没多久，他就要离开上海，在他走之前，我和伙伴们为他在上音附近的一间咖啡馆，举办了一次小小的沙龙音乐会，他那次演奏了Regondi的练习曲8号、9号，Torroba的小奏鸣曲，Piazzolla的“冬”，还有Ginastera的奏鸣曲等。和七年前相比，他的音乐成熟了很多，曲目涉猎的范围也扩大了，冲劲仍在，虽然细节部分仍有不足，但音乐的结构和框架感把握的很好。看到他的成长，我满心的喜悦。我见过太多经过学院式的洗礼后，失去了对音乐的热爱和自我的乐感，只变成了一部弹琴机械的孩子，而吴忧仍然是我熟悉的吴忧，若要说和七年前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多了一份自信，感觉全世界的舞台都在向他招手，对于即将出国深造的年轻音乐家来说，这也是很正常的。


*   *   *   *   *   *   *

吴忧去年离开上海后，开始适应国外的新生活，近一年没有参加什么活动，直到今年的研讨会，应老师的邀请，回来共襄盛举，吴忧的母亲，为了和儿子相聚，这次也特地从老家赶来上海。他回国的这几天，听说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机会见面，这次见到他，是在23号晚上的音乐会了。



当晚演出的三位音乐家，实力都在伯仲之间，较劲的意味很浓。第一位出场的是穆怀聪，有着清秀的外形和儒雅的气质，弹奏的每个音符仿佛都是精心雕琢的，给我的感觉是“细腻”，美中不足的是“太细腻”，如果能把乐曲结构的张力，表现得稍微夸张一点会更好，整体感觉缺少自我意识的表达，被雕琢的成分比较多，像是被一个框架罩住了，只要能抛开这框架，定能更上层楼。



第二位出场的是吴忧，上音的贺渌汀音乐厅是他熟悉的舞台，所以上台时感觉还是满放松的。他演奏的第一个曲目是巴赫的BWV1012前奏曲，当前两个小节犹如教堂钟声般的音符响起，第一个三连音长句拉出后，我拳头一紧，内心说不出的激动，身旁的林师弟冲我一笑，我俩彼此心照不宣的会意了：“这小子行啊！又进步了！”这是我听过最好的BWV1012吉他版本，能做出像大提琴一样的动态乐句，真不容易。可惜接下来的演奏，受到了琴弦音准的影响，调弦时间过长，演奏Giuliani的罗西尼三号时，更是为了调弦而中断演奏了两次。



第三位出场的是匡俊宏，整体感觉最无懈可击的应该属于小匡了，一上来就是巴赫的恰空，13分钟的曲目一气呵成，若是以比赛的标准来衡量，丝毫找不出破绽。但小匡毕竟是三人之中年纪最轻的，每个曲子都是干净利落，就连Albeniz的塞维利亚中间那段如歌似的慢板也是“干净利落”。



音乐会结束后，观众差不多都散去了，我向刚从后台出来的吴忧招手，他提着琴老远跑过来给我一个拥抱，我开玩笑的说，刚才我给你们三人各取了一个封号，分别是：书生、将军和刺客；他大笑说刚才附中的周师弟也给取了三个，分别是：小清新、重口味和非人类（90后的孩子思维就是不一样……）,他说，那我就是“重口味将军”咯！
哈哈，还是没变，阳光般的大男孩。本想找机会好好聚一下，但似乎找不出合适的时间，于是我答应25号晚上去机场为他送行。



我住的地方距离虹桥机场不远，本以为当天下午书友会的沙龙结束后，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在机场和他多聊聊，结果直到25号活动结束后我才猛然想起，国际航线肯定不是虹桥机场，而是浦东机场啊！我把琴放回家里，带上为他准备的小礼物，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到达浦东机场时，已是晚上10点，他的航班是晚上11点半起飞，还好尚有一点简短的时间可以交流。问了他目前学习的情况，他说今年的学业压力主要在音乐史上，这学期的内容是中世纪的欧洲音乐，很多名词要记，他说这是以前在附中时没接触过的，相比弹琴而言，这方面比较吃力，而且要用德文作答。我问他和国内的环境相比，感受最不同的是哪方面？他说，最大的不同是同学们之间相处的气氛，不会因为谁弹得好而被嫉妒，也不会因为谁弹得不好而被瞧不起，同学们之间彼此都是相互鼓励，下学期要开始室内乐和合奏团的课程，和同学们之间的合作会更紧密，而且，学校里的老师，往往越是学识渊博的，态度就越是平易近人。



时间过得很快，感觉还有很多话题要聊，可是距离航班起飞的时间不多了。我和吴忧的母亲一起送他到安检口，在进关前，吴忧母亲的神情开始变得黯淡，话语中带着哽咽，抱着儿子不断鼓励他，叮嘱他生活上该注意的事，我侧过头，不忍看到这样的情景，等吴忧进关后，她的母亲从转身到走出机场前，不发一语，我知道此时此刻，她正在我这个外人面前，克制自己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所以我也保持沉默，直到我们都坐上回市区的机场巴士，才开始交流起来。


「七年啊！」 吴忧的母亲感叹岁月如梭，刚到上海时的记忆犹新。
「这几年多亏他老师的悉心指导，现在能够有一个好的起点。在上海的七年，我和他父亲都尽力了，可惜到现在连一把合适的琴都没能力买给他。」
「前天晚上的音乐会，我们都听出来了，他的琴和其他两位比起来，是差了点，另外两位用的是什么琴我不知道，不过吴忧用的好像还是那把以前比赛赢来的奖品琴，听说学校里有更好的琴可以使用，他为什么这次不用呢？」我问。
「是啊，这次音乐会，他的老师还有一些关心他的长辈，都表示可以把更好的琴借他使用，不过这孩子脾气倔，不想听到有人说他是因为用了名琴所以才表现的更好，所以都婉拒了，坚持用自己的琴上台。」
「也是，不过现在既然到了国外，相信他有机会多接触一些制作家，以后一定会有一把合适的琴。我觉得他的演奏风格已经成形，在这样的前提下，比较容易去寻找符合自己要求的乐器，他现在的老师应该也会给他良好的建议吧，对了，你们当初是怎么决定去维也纳的？」
「是这样的，在吴忧快要从附中毕业之前，我们已经开始考虑出国这个问题了，我和他爸都认为在国内学习了这么长时间，接下来如果还要再进步的话，出国是必须要走的路，当时第一个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选择学校，美国的学校学费昂贵，奖学金也不是太好申请，所以我们想试试欧洲的学校，但也不知道该去哪一所，有一次参加香港的活动，认识了他现在的老师皮埃里，觉得他人很好，应该是个可靠的人，所以第二次去香港时，我们就把留学的意愿向他表达了，皮埃里说可以去他那里，所以后来我们就按照皮埃里的要求，开始做好出国前的准备，包括德语的学习。」
「Pierri是个很棒的音乐家，能跟着这样的大师学习，真的很幸运。但是跟着这样的名人，会不会影响到学习呢，我的意思是，万一他的活动很多。」
「这个倒不会，皮埃里相当的敬业，吴忧跟我说，皮埃里再忙，每周一定坚持给学生们上一节个别课，如果实在因为活动太多而耽误了，隔周他会给学生上两节课，甚至三节，有时还会让学生到他家里去上课。」
「那真的很好，证明你们当初没看错人。出国留学不光是选择学校的名气，关键还是要跟对人。」
「是的，你不觉得他去了维也纳后，和出国前相比，沉稳内敛了许多吗？不像以前那样张扬，他说跟着皮埃里学琴，同一首乐曲，每次上课都有新的东西学，每一首乐曲要把握好都不容易，以前只要把一首高难度的乐曲拿下，听到别人称赞他很“牛”，他就会感到得意，现在会用更虚心的态度去学习。」
「Pierri对他的影响，我在这次音乐会中听出来了，真的是有变化。」我说。
「不过还是个孩子，莽莽撞撞的，真受不了。」


和一位母亲聊起他的孩子，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吴忧在登机前给妈妈发了条短信，并希望我能帮他把妈妈平安的送回酒店，刚好我也是顺路的。下了巴士先打的到酒店，在临别时吴忧的母亲说今天还好有我在，否则在机场时她肯定控制不了自己，我听了心头一酸，在回家的路上，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希望下次再见到吴忧时，能看到他有更大的进步，将来不一定要技压群雄，但要让接触过他的人，聆听过他演奏的人，都能感受到他对音乐的热爱和美妙的琴声，从而喜欢吉他，喜欢音乐，这是我对这位好师弟的期望。




*   *   *   *   *   *   *



第二天一早，一个才初学一个月的学生来上课，这个学生之前遵照我的建议，也去听了23号晚上的音乐会，我问他有什么感想，他说那些乐曲好难，不懂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我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那天晚上没有使用话筒和扩音设备呢？」
「啊？好像真的没有呢，，可是声音非常清楚又大声，是不是因为他们的琴特别好啊？」
我把他手上那把入门级别的合板琴拿过来，拨响了几个分解和弦，他眼睛瞪大的看着我。
「虽然这把琴没有他们的好，但也能发出这样的音量，你觉得我很用力吗？」
「不会啊，可是为什么能弹得这么大声？」
「这就是我今天要教你的内容，如何掌握正确的拨弦方式，来，注意力集中，听好咯……….」





[ 本帖最后由 倪本初 于 2013-5-27 12:18 编辑 ]

塞2

看了非常感动。我在音乐学院门口看见倪老师了。

WHW7777

原帖由 倪本初 于 2013-5-27 10:11 发表
今天下午（6月25号）参加了《悦读书友会》的活动，应对方邀请，做了一次以古典吉他为主题的沙龙，结束时差不多六点半了，吃完晚饭在回家的路上，打了个电话给师弟吴忧，之前答应他要到机场为他送行，就在本周，上海音 ...

真的是年轻有为，原以为中国只有女孩子会弹吉他，现在看来男孩子一样优秀，也许会走的更远，，，祝福你们，，，，，。

灿烂的行走

liuxunchopin

真好！！！

萧十一郎

只信上帝

啊！这是吴忧06年照的相片吧，后生可畏啊！！
谢谢倪老师的分享

wangjianguo

这日记很好，本初老师用心！

倪本初

是12年照的

yaolaoyan

都能感受到他对音乐的热爱和美妙的琴声

琴中人

愚心余情

感谢老师分享一段故事

12356

2005年
元旦上午8:00,选手们开始会集登记.人山人海,一派热闹场景.

　　三楼四楼的过道上,一些选手一坐下便开始练习.来自吉林的11岁的吴忧小子象是要给其他大小选手各位来宾来一个下马威.手握全场最低价2000多人民币的古典吉他在一刻不停地弹奏着巴赫的恰空和E大调前奏曲,其手指机能的确让人惊诧不已----仅仅是一个仅有11岁的毛头小孩.在听着一伙人由衷的赞叹之时,他妈妈发话了,"赛后就是全家勒紧裤带也要为吴忧买一把好琴!"...感动.

[ 本帖最后由 12356 于 2013-5-27 21:35 编辑 ]

wangjianguo

原帖由 12356 于 2013-5-27 21:33 发表
2005年
元旦上午8:00,选手们开始会集登记.人山人海,一派热闹场景.

　　三楼四楼的过道上,一些选手一坐下便开始练习.来自吉林的11岁的吴忧小子象是要给其他大小选手各位来宾来一个下马威.手握全场最低价2000多人民 ...

一晃就快10年了！

readgo

写的非常棒，朴实的话语，亲切而充满人性化。

专业的 古典音乐之路很艰难，尤其对家境一般的人来说，有压力，有期盼。

但是对音乐的热枕和热爱，坚持下去总能见到光明。

倪老师的文章，文如心声，也如制作的教学视频一样，敦厚而亲切的气息。

JiangYing

倪老师固然是性情中人，支持祖国的音乐家！ [em89]

原帖由 倪本初 于 2013-5-26 21:11 发表
...
第二天一早，一个才初学一个月的学生来上课，这个学生之前遵照我的建议，也去听了23号晚上的音乐会，我问他有什么感想，他说那些乐曲好难，不懂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我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那天晚上没有使用话筒和扩音设备呢？」
「啊？好像真的没有呢，，可是声音非常清楚又大声，是不是因为他们的琴特别好啊？」
我把他手上那把入门级别的合板琴拿过来，拨响了几个分解和弦，他眼睛瞪大的看着我。
「虽然这把琴没有他们的好，但也能发出这样的音量，你觉得我很用力吗？」
「不会啊，可是为什么能弹得这么大声？」
「这就是我今天要教你的内容，如何掌握正确的拨弦方式，来，注意力集中，听好咯……….」
...

好老师，好幸福的学生！！

扬子江畔

倪老师文笔不错！娓娓道来，清新自然～

xyduht

倪老师文笔真好。读后的感觉：少年的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还有伟大的母爱

愤怒的蚂蚁

祝福~！倪老师的文笔很好，很感动，希望吴优和其他同学将来前途无量！

fangkuai7

好文章

就是忧伤

写得真好，朴素亲切流畅。

最爱独奏

文笔很好，娓娓道来，如在眼前

tao-mz

听吴忧的演奏，真是意气风发，好一个风流才子！

野阔拉祜

尼龙弦GT

喜欢听弹琴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