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岁时,你感受过悲伤像夕阳一般将你深深淹没吗?我知道你看见这句话时,你会说,妈的,又是一个无病呻吟的家伙。可是呀,我现在已经快30岁了,不再是个孩子啦。我现在正为获得领导赏识而努力工作,为昂贵的房子车子在街头奔波,为女友的大克拉钻戒心烦意乱。我知道你不喜欢看这样的文字,可是我的二十二岁永远的过去了,你的二十二岁不是也跳进时间的长河里没了踪影? 忘了是哪一天,我在夜里看《与狼共舞》,片子里的酋长对那个白人士兵说:“真汉子必须走一条真汉子的路,那就是去娶妻生子,宽厚待人……”我当时在黑暗中浑身发抖,酋长浑厚的低音在耳边不停回荡,几乎让我泪流满面。我不知道我走得是不是一条真汉子的路,但我知道,在我老妈眼里这不是她说的那种歪门邪道。于是我想起了二十二岁的那天,想起了那个揪着我的领子逼我剪去我一头长发的老头子。现在他已经老了,每次见到他我都想告诉他,我已经长大了。
也许所有的正途走来都是坎坷,起码我经历过你无法想象的日子,那些亮得如同白昼的日子,也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如果格非活到今天,那么他是否也踏上正途了呢。可惜他走了,只留下了暴风雨一般的记忆给我,在寂静的夜晚将我的痛苦淋湿。
我在前面说过了,时间像一条河,无声无息,你不跳进去永远也听不见它的声音。我还是讲一讲我和格非的故事吧。到底是六月还是八月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天气都是热得不得了的月份。那天我正背着吉他去学校,从我家到学校得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我讨厌坐地铁,因为所有人都跟默哀一样站在你身边,好像地铁是开往地狱去一样。就是在这死气沉沉的地铁上,扎着一条脏兮兮的辫子的格非正一下下的踢着我的吉他,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我摘下耳机听见他问,电的木的。我看见他眼里闪着饥渴又兴奋的光,你如果常看《动物世界》你就会知道这是怎样的眼神。我就是这么和格非认识的,他说他是东北人,不过他长得很瘦小,一点也不北方人。他告诉我他有一个乐队,之前他是吉他手,后来主唱回老家了,他就改主唱了,现在乐队正好缺一个吉他手,问我愿不愿意一起玩玩。我就这么和他们混在一起了。
从小我妈就教导我要好好念书,努力考大学,以后娶个家里有钱的独生女。但是在加入了格非的乐队之后,任凭我妈疯子一样拿任何东西打我,我还是决定退学了。我对她说我长大了,我要选择自己的路。我看见我妈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歇斯底里的朝我喊,你长大了就给我滚,再也别回来。我知道你会问我为什么不上学了,因为从那之后这样的问题我都听腻了,谁见到我都要先问这句话。但是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我不喜欢教学楼下的那片草地行了吧。
我住进了格非他们在郊区租的三百块钱一个月的平房里,这是他的排练室,也是他们在北京唯一的住所。那一片房子紧挨着一片庄稼地,到了晚上除了几声狗叫之外就是缓缓地风声。我去的第一天晚上,格非做了一桌子的菜,他在昏暗中点燃一支烟说,我们要在这里做出最牛B的摇滚乐。格非的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闪闪发亮,就像窗外的月亮。
之后我们开始了积极的排练,因为我们要演出了,格非他们管这叫干活儿。我们的第一次登台是在一个小酒馆里,格非和酒吧老板很熟,谈好演完之后每人60块钱。那晚虽然酒吧里人不多,但我还是紧张的不得了,耳朵里嗡嗡乱响,心也像要蹦出来一样,酒吧里晃来晃去的灯管更是让我迷迷糊糊。格非拍拍我的肩膀说,放松点,年轻人。他的脸红红的,像酒喝多了一样,好看极了。
那晚的演出反响还算可以,毕竟是我们的第一次配合,而且唱得还是别人的歌。之后我们又跑过其他的场子,什么婚庆,剪彩仪式的都接过,虽然挣得钱在打车和吃饭后几乎所剩无几,但是这样也比没有要好的多。因为格非说所有乐队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从不说假话。
郊区的空气格外的好,在半夜睡不着时,我就和格非爬起来去外面看星星。我俩背靠坐在田野上呼吸着泥土古老的芬芳,凝望着彼此不同的天空。月光像水银一样将我们淹没,格非把双手叉在一起,在地上做出翅膀的影子,然后淡淡地说,一只孤独的大雁在月色下飞走了。夜空原来是深蓝色的,格非像起伏的风一样低低的说,没有什么能够让我停下。停顿了半晌,他又说,除了死亡……夜风从我俩之间蹑手蹑脚地流过,就像一条悄无声息的河。 我试图用最轻松地文字来向你叙述我过去的生活,但是有些事情就是那样的沉重,仿佛全世界的重量都在我的笔上。我最终还是离开了格非。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我们正在屋子里排练,我的父亲突然出现在了门口。他气急败坏地把我拽了出去。“给我回家上学去!”他向我大声咆哮着。我靠在发烫的墙壁上,下午的阳光轻易地穿过了稀疏的云层。父亲的头发乱蓬蓬的,汗珠顺着他斑白的鬓角淌下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的。就那么一阵儿,我和父亲出现了顷刻的冷场,我们谁都没说话,格非他们在屋里也静悄悄的。风吹起了我的头发,才发觉它们已经这么长了。我向四周望了望,到处都是白晃晃的阳光。父亲换了平缓的语气说,回家吧,你妈病了。 我剪掉了一头长发,又回到了学校上课,一切就像没发生一样。我还是像从前一样每天在冷漠的地铁戴着耳塞,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站台发呆。只是我知道有些日子是不会再经历第二次了。 从那以后我和格非再也没有见面,大学毕业后我曾去排练室想看看他,但是曾经住过的平房和田野都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再建或已建成的高楼大厦。我又去了第一次演出的酒吧,老板对我依然热情如故。我向他问起格非的下落,他突然表情伤感起来。就在那个安详的午后,我知道了格非后来染上了大麻,乐队成员也是一换再换,大概在半年前,格非跳楼自杀了。唉,挺好的孩子,怎么会沾上那些害人的东西。老板看着我叹息的说。我转过头看见阳光穿过酒吧蓝色的玻璃,照进柜台上的酒杯里,静谧的色彩就像无边田野上的夜空。我平静的离开了酒吧,匆匆地走在这条熟悉的街上。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夕阳的余晖像悲伤一样将整个世界一点点的淹没。远处的广场传来了哀鸣般的钟声。我看着太阳一点一点消失在远处的地面,它明天还会升起来的,我想,但是格非再也不会出现了。他在我身边纵身一跃,跳进了这条幽暗的河,不再回来。我感觉我的心在剧烈的跳动,脑袋里一片空白。我想起了格非红着脸拍我的肩膀说,放松点,年轻人。我突然有种想要奔跑的冲动,可我已不知道要去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