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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前绝后、悲壮苍凉——评超载首张专辑(1)
文:冥燚(释魂乐队吉他手)
这是一篇迟到了十几年的乐评。
虽然写过不少乐评,但是对于这张自己最喜爱的中国摇滚专辑,却一直没有写篇完整的出来。主要是因为感想实在太多,我知道写作过程肯定会消耗很多精力,所以不敢轻易动笔。
如果要我用简练的语言概括这张专辑,那就是“中国摇滚乐中一部里程碑式的悲壮苍凉金属大作”。说它是“里程碑式”,是因为它的乐曲编配之复杂和精妙、音乐技巧和艺术水准之高、歌词内涵之细腻和深刻,综合起来达到了一个高峰。而“悲壮苍凉”不仅是指它的音乐和歌词所传达出的情绪和气质,也和现实中这张专辑诞生的艰难历程(包括诞生之后所遭受的不公平的评论)有关。不过这也许就是所有超前于时代的艺术作品的共同命运吧。
1996年发行的《超载一》是空前的,目前来看也可以说是绝后的。连超载自己也无法继续这样的作品,三年后的第二张专辑《魔幻蓝天》从各个方面都有了巨大的转变。为什么这样的作品在中国难以再现?因为中国摇滚乐不是像发达国家那样建立在深厚的历史文化基础之上自然发展而来,优秀的中国摇滚作品也不是诞生在那样的基础之上,所以,虽然少数天才在“天时地利人和”都到位的某个时间点上短暂轰烈燃烧过,却难以持续,从整个国家的层面来讲,这种“灵光一现”更是远远难以形成一种文化和产业。
摇滚乐在发达国家本来是一种草根文化,但在中国一开始它更像是种精英文化。细数中国最早做摇滚乐的那批人,大部分都绝非等闲之辈,有国家最高文艺团体的成员,有美籍华人,有中央台主播,有官富二代……就说超载的主唱、主要创作者高旗吧,父母都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父亲是合唱团指挥,母亲在美国任教。他杰出的词曲创作能力,和从小就有很好的音乐、文学熏陶密不可分。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绝大部分国人还根本没有条件接触到摇滚乐的时候,上中学的高旗就听到了母亲从美国带过来的披头士磁带。他在中国摇滚圈中的资历比很多人想象得还要早,87年就开始参加摇滚演出,创作歌曲。后来组建呼吸乐队,89年录制专辑,不过91年才得以在国内发行。
1990年起,高旗就已经开始写Thrash Metal这种音乐风格的歌,想组一个这样的乐队。按理来说,凭高旗在圈中的资历和号召力,找乐手本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赵牧阳(号称西北鼓王)、王笑东(零点贝斯手)等人都曾在超载中呆过,但事实是超载乐队的阵容长期难以完整和稳定(王学科说他是超载的第12任贝斯手……),组过乐队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个过程有多折磨人……其中会有很多原因,但肯定少不了一条:Thrash Metal这种风格和同时代其他摇滚乐相比市场更小,远远超出了国人能接受的程度,做这种音乐没什么经济收益。而且这种风格对于乐手的技术、理念、形象、舞台表现力的要求太高,在当时的中国很难找出几个这样的人。虽然超载91年就宣告成立了,由于以上种种原因,演出很少,大家靠做一些其他的活儿为生,在这样的困境中,坚持创作,积累作品。终于在出第一张专辑之前,形成了五人阵容:高旗、韩鸿彬(唐朝吉他手刘义军的得意门生,也是超载的另一个元老)、王澜(94年在魔岩三杰香港红磡演唱会给窦唯打鼓,后来成为国内一流鼓手)、王学科(出身于三弦世家,有15年三弦功底,当过文艺兵)、李延亮(也是文艺兵,部队中练得一手好吉他,后来成为国内一流吉他手、制作人)。
签约魔岩唱片之后95年开始进棚录音,来自台湾的录音师、混音师颜仲坤也为专辑做了不少的贡献。这张汇集了他们多年的创作精华的首张专辑,得以发行已经是1996年的夏天,但是生不逢时,中国乐评界已经进入了一个“恶贬”的时代,某些乐评人看不到中国摇滚和发达国家摇滚在历史、环境、文化上的巨大差距,听过些打口带就自以为有了国际眼光,用发达国家的标准来贬低中国摇滚乐。用丁宁的话说:“他们热衷于赶时髦,对于某段时间内国际上流行的某种风格集体恶捧,而对这种潮流之外的风格都恶贬”。他们只看形式不管内容,只会说超载做的重金属“过时了”,却无视这张专辑在中国国情下诞生的艰难漫长过程。在发达国家,金属乐确实在90年代中期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但实际上直到今天,金属乐的各种分支风格依然活跃在世界上各个角落,而且像Iron Maiden、Judas Priest、Metallica、Megadeth等经典金属乐队依然活跃在演出第一线,有着庞大和忠实的歌迷群。潮流永远都在变,但是好的音乐作品是超越时间和潮流的,这是那些跟风且短视的评论者没有想到的吧。现在那些乐评早已不见踪影,连搜都搜不到了,但是依然有越来越多的新人喜欢上超载的首张专辑,视其为中国摇滚乐的经典之作。
我最早接触超载乐队是99年左右,那时刚接触摇滚乐,还听不太懂,先是买了盘《魔幻蓝天》的磁带,不知道任何背景,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港台的乐队。所以可想而知,当我第一次听到超载首张时候的惊讶。其实在音像店瞅准这张专辑很久了,终于攒够钱买下,先让老板拆封在店里播放,第一首《荒原困兽》一出来,音像店里其他人的脸色都变了……我像是淘到宝贝一样,它伴随我度过无数日夜,磁带就听废了两盘,CD也买过好几张。往往是听起第一个音符就舍不得停下,必须全播放完才行。它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时至今日,即使是在听过了几千张发国摇滚乐之后,它依然稳坐在我的TOP10里。
一、《荒原困兽》
风雨中 冲出岩洞
夜色中有什么运气可碰
它们说 应该活着
睁大眼 等待那秋后硕果
于是我向前 看今天吃什么
去选择兔子们的死活
因为我自己没有选择 反正没错
追逐 崽子们必须被我养活
让他们继承我的衣钵
变成像我一样的家伙
穿过山 越过沼泽 奔跑中不必用脑思索
启明星 带我回窝 今天的日历可以翻过
吃着肉 啃着骨头 阳光照耀 尾巴翘翘
晃晃腰 看看日落 明天是否有结束我的烈火
于是我向前 不知会有什么
无所谓自己如何选择 东西南北又会如何
我如何预知所有对错 明天的阴晴不好捉摸
今天的我还能够嘶吼
快找些事儿来填满我的 无聊的生活
春天燥 夏天热 冬天到来我很失落
钻出窝 把牙磨磨 让他们羡慕我吃的真多
白天啰嗦 黑夜沉默 漫长的生命无事可做
抖抖毛 修修我的窝 等待那最后埋葬我的烈火
最后埋葬我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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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歌的词以第一人称写就,看似是自嘲,其实是对人类生存状态的质疑和反思。现代社会已经有了高度发达的物质和科技,但是芸芸大众的生存状态和动物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仅仅是因为“他们说/应该活着”?
词的每一句都在用动物的行为来比喻人类,犀利得让人咋舌。
在大自然和命运的无常面前,人类一样迷茫、无助,在利益和强势面前,人类一样随波逐流。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人类社会一样横行。
“启明星,带我回窝,今天的日历可以翻过”多少人做着单调重复没有创造力的工作,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多少人疲于奔波而无暇去思考生存的意义,因为“奔跑中不必用脑思索”,当闲下来之后,宁可“快找些事来填满我的无聊的生活”。而对一些人来说,生存的意义在于炫耀物质,“钻出窝,把牙磨磨,让他们羡慕我吃的真多”。
这种生活状态还会传递给下一代:“崽子们必须被我养活,让他们继承我的衣钵,变成像我一样的家伙”。当这些程序都完成之后,他们就“等待那最后埋葬我的烈火”。那么,在最后将要被一把火烧成灰时,可曾觉得自己枉来世上一遭?
在精神的荒原中,人类不过是另一种困兽罢了。
开场的贝司solo,像是暴风雨来临前荒原上的闷热和不安,四周潜伏着虎视眈眈的野兽,看似平静实则充满杀气。这种危机感,像压抑的闷热,聚集到了临界点,第一滴雨点伴随着失真电吉他和鼓点倾泻了出来,高旗的吼声就像炸开的惊雷,让听者的肾上腺素瞬间飙升,跟着Riff甩起来吧!这首歌整体的节奏让我有种观看野兽奔跑慢镜头的画面感,Riff不算快,但很重。和很多人错误观念相反的是,重金属对于录音、混音的设备和技术有非常高的要求,在那个年代想要把声音效果做得这么重是很难的。
超载音乐的一个过人之处,在于不管是多么激烈的情绪,都能用旋律表现出来。个人觉得,如果用无旋律的死嗓来表现“重”,是很简单直接,但是如果用旋律配合高音金属唱法表现出来,才能考验音乐水准,高旗做到了,而且做得很棒。最过瘾的是主歌的B段,伴奏和弦用了升F小调的升七级,让音乐有了强烈的紧张感和危机感,配合高旗嘶吼上翘的尾音,听着就是那么来劲。
在伴唱部分也下了不少功夫,除了常规的同度、和声,还有一些挺有意思的细节处理,比如第二段主歌的“向前”两字,叠了很多轨“回声”。
值得一提的是,这首歌里用到了Talk Box(应该是中国摇滚乐里第一次出现),挺有意思的一个效果器,它的原理是用人声的特性去调制、改变电吉他的声音,可以做出哇音(在这首歌里,营造出一种风雨飘摇的背景声)的效果,也可以让吉他的声音加上一层说话的色彩。李延亮用Talk Box把一些重点的词句和主唱同步念出来,出来的效果就好像是在主唱的背后隐藏着一只更大的怪兽。
结尾的吉他独奏,短短几句,就把困兽末路的悲凉弹得淋漓尽致,给这首重型歌曲画上了悲剧的结尾。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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