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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丁美洲,这个神奇而美丽的大陆,自从在十五世纪被聪明的欧洲人“发现”后,厄运接踵而至(这不得不让人想起了中国近代百年屈辱历史) 。当1992年欧美各国(甚至中国学者)在隆重地庆祝发现美洲500周年,强调世界的 “相遇”意义时, 拉美人民拉倒了高高在上的哥伦布的巨大雕像以此表明对被“发现”的态度,并且把“发现” (descubrimiento)这个西班牙词语拆解、重新组合成“揭示掩盖”(des-en-cubrimiento)。欧美殖民者(主要是西班牙、葡萄牙和美国)这几百年对拉丁美洲的残酷侵略和剥削带给拉丁美洲严重的侵略后遗症外,还有就是他们赐给了拉丁美洲人民丰饶的苦难,世世代代丰饶的苦难成了拉丁美洲人民艺术创造的主要源泉,由此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文学艺术,有人用文字记载历史和悲伤:博尔赫斯、聂鲁达、何塞•马蒂、巴霍列等等,有人被迫成为革命者:西蒙•玻利瓦尔、切•格瓦拉、卡斯特罗等等。有人则用坚决的歌声鼓励人们勇敢的斗争和活下去:比奥莱塔•帕拉(Violeta Parra)、维克多•哈拉(Victor Jara) 、阿塔华尔帕•尤潘基(Atahualpa Yupanqui),还有仍健在的阿根廷的梅塞德斯•索萨(Mercedes Sosa)
梅塞德斯•索萨这位来自阿根廷母性歌手,是一位用一生歌唱拉丁美洲人民苦难和爱的天使,用歌唱来展现她的不凡生命轨迹的永恒歌者。
1935年7月9日梅塞德斯•索萨出生在阿根廷的Tucumán省,她是法国与印第安原住民的后裔(在拉美国家这样的混血儿比比皆是,墨西哥有人还称自己的民族是“被强奸的女人的后代”),十五岁时,索萨参加阿根廷电台的歌唱比赛得到第一名,随后便踏上了曲折而坚定的歌唱之路。作为一位享誉世界的母性歌者,索萨生性腼腆, 年轻时的曾经不知如何面对听众,甚至于要用一生来克服它。
在普遍的艰难生活和社会不公面前,索萨与她的丈夫Manuel Oscar(已故)在1960年代中期把歌声转向苦难的底层人民,积极参与60年代兴起于智利、阿根廷与古巴, 而后几乎覆盖整个拉丁美洲的“新歌谣”运动(Nueva Cancion). 提到这场“新歌谣”运动,我觉得不能不简单提一提该运动的历史和其他优秀的拉丁美洲歌手,因为索萨一直都不是孤军奋战。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拉丁美洲,是一个左翼力量呈上升趋势的进步时代。拉美左翼政治运动中曾有一句关于音乐的名言是“吉他是枪,歌声是子弹”。 而艺术家在糟糕的社会现实下也越来越接近社会运动和人民生活。在这场运动中,拉美各国歌手向我们展现的跨越国界的友谊和团结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拉丁美洲这种长期面对共同的侵略者所结下的革命友谊在音乐方面的延伸在世界上绝无仅有。 1965年前后,比奥莱塔与她的歌手儿女在圣地亚哥创办了自己的"民间歌手之家",慢慢成为智利各地民间歌手切磋音乐和互相学习之地,这个团体成了数年后轰轰烈烈的"智利新歌谣运动"的先驱。而在1972年,在古巴召开了第一届拉丁美洲音乐研讨会,各国优秀民间歌手汇集一堂。毫不置疑的说,整个20世纪60年代是一个拉美民间歌手人才辈出的时代,涌现出一大批继承了底层色彩和抗议色彩的歌手,在进步政治力量的支持下, 他们从丰厚的印第安土著音乐中吸取养分,用吉他和排萧等其它简单的乐器创造出旋律优美, 配与传达政治批判与社会关怀歌词的音乐,底层人民则用眼泪和掌声来回应这些同样来自底层的歌手的歌声,他们继承了印地安歌手的无名传统和"巴亚多尔"(游吟歌手)的流浪精神,而且这些歌手往往多才多艺,词、曲、唱一人包办,并随时随地采集流传于底层的民歌,他们在农民的破烂小屋里歌唱,在山村田间劳作时歌唱, 在拖拉机上歌唱,在大街上歌唱,日复一日,他们成为人民的朋友,歌声永不背叛人民。对于他们来说,歌唱远远不只是谋生的职业,而是抒发人们爱与恨、表达苦难和提出控诉的声音,其中有一些人因为这种"歌声"献出了热血和生命。
比奥莱塔•帕拉就是其中的一位,她被智利人民称为"歌魂",用歌声捍卫底层人民的尊严。她从来没有向任何权势低过头,从来没有在任何官方机构任过职,也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传播媒介的"包装"。比奥莱塔永远的农民装束、平直发型、质朴嗓音,这种形象已经成了智利底层人民乃至整个拉美底层人民的骄傲。1967年比奥莱塔•帕拉在种种压力下自杀身亡。成千上万的智利人自发为她送葬,后来成为智利"人民总统"的阿连德走在最前面;世界各地许多国家也都陆续举办过纪念活动。70年代初阿连德执政期间,圣地亚哥市郊出现了一些无房农民建起的棚户区,农民们不约而同地给自己的小区取名为"比奥莱塔•帕拉区",1973年,智利发生军事政变,"人民总统"阿连德被暗杀,独裁政府下了一道特别法令,禁止这些贫民区再使用比奥莱塔的名字。
比奥莱塔临死前不久曾谱写了一首题为《感谢生活》(Gracias a la Vida)的歌,唱出了特殊的生活道路所教给她的人生真谛。梅塞德斯•索萨曾多次深情地演绎过它(著名反战歌手Joan Baez 也翻唱过此歌,还曾经在西班牙的现场和索萨共唱此曲,我也是听了索萨这首歌之后才开始留意拉美民族音乐的)。在今天的拉丁美洲,只要响起"感谢生活......"这第一句歌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很多人都会跟着那熟悉的旋律唱下去:
感谢生活,生活对我意重情深/她给了我一对明眸,当我睁开眼睛/世间的一切黑白分明/我看见了高空星光点缀的天幕/在茫茫的人海中我认出了所钟爱的人/感谢生活,生活对我意重情深/她给了我敏锐的听力/它记录下白昼和夜晚,蟋蟀和金丝雀/锤击、汽笛、犬吠和暴风雨的声音/还有我心爱的恋人温柔的呼唤声。
感谢生活,生活对我意重情深/她教我发声和认识字母表/我用它们表达和思考/我从心底呼唤着母亲,朋友和兄弟/从此光明照亮了我心灵的路程。
感谢生活,生活对我意重情深/她让我疲惫的双脚不停地行走/我靠着它们走遍城市和水洼/海滩,沙漠,山林和平原/还有你的家,你的庭院和你的小镇。
感谢生活,生活对我意重情深她/给了我这样一颗心灵/当我看到人类思维的累累硕果/当我看到善良远离邪恶/当我望穿了你清澈的双眼这/颗心就情不自禁地激动万分。
感谢生活,生活对我意重情深/她给了我泪水和欢笑/使我能分辨苦难和幸福/我的歌和你们的歌就是由这两部分组成/而你们的歌声就是我自己的歌声。
智利另一位死于独裁者屠刀下的底层歌手维克多•哈拉,在50年代末,经常参加比奥莱塔组织的艺术家聚会,并经常单独拜访她,切磋音乐,从中获益匪浅。奥莱塔曾亲自为维克多谱写过歌曲,她是维克多的直接导师。维克多不仅接受了比奥莱塔的教诲,更继承了比奥莱塔作为人民歌手的灵魂。
维克多•哈拉在参加1972年在古巴召开的第一届拉丁美洲音乐研讨会时,曾经在一次关于音乐与革命的讨论发言中表明了他对于音乐与人民关系的看法:"如果在音乐创作的背后没有一个革命的人,那就不会有什么革命歌曲。我所说的革命不是指知识分子的浪漫主义、标语口号或革命幼稚病;我指的是在我们人民的感情表达中,那部分最高贵、最朴素、最深沉、最真挚的东西。"
这种观念在维克多的许多歌中表露无疑,一次,在故乡拜访过的一位终生编结皮鞭和套索(牧民用它甩着来套奔跑的牛、马)远近闻名的老邻居后,谱写了《套索》,歌中唱道:
"虽然他的手那样枯老/编起皮件来却很有力/那双又粗又柔的手/就像他摆弄的动物的皮/在他的手上和浑浊的目光里/多少时间悄悄地流去/但是,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这把年纪了,你该休息/他编的套索传遍南北东西/直到山区和海滨/但是老人自己从来讲不清/村子以外的距离。"
还有一首:
“我的桑巴不歌唱幸福/因为乡亲们只有悲伤/我一路播撒痛苦/歌声涂抹了我的足迹”。
阿塔华尔帕•尤潘基(Atahualpa Yupanqui)也是阿根廷”新歌谣”运动的中流砥柱。他深刻地理解拉美民间文化的精髓,又用简洁明快的演奏技巧,将欧洲吉他和印第安人的外表沉郁却又饱含激情的演唱风格完美地结合起来,开创了拉美民谣全新的编曲和演绎方式。尤潘基生就一副黝黑印第安脸膛,他的歌声给人的感受无法用任何雅/俗的传统音乐语汇去概括,因为那根本就是心灵的震颤,跟血流的搏动,是附着音符的吶喊和陈述。他的咬字吐音带有并非模仿的乡下腔,那是民间和流浪生活对他的肯定。他从30年代起创作民歌,硕果累累,他有首阿根廷散巴,歌中唱道:
我是长驱不停/遥远美丽的梦/总是跟石头与道路相逢/每应停步/我却又四方漂荡/有时我像那河/哼着歌走来/趁人们不注意/我又流着泪远去……
梅塞德斯•索萨就是沉浸在一群这么优秀的拉美底层歌手中发酵,就是生活在这一切不幸中用侵略者的语言一路悲歌。
虽然索萨并不擅长写歌,也不擅长弹奏乐器(她曾经是一名舞蹈教师),但是她只选唱自己喜欢的歌,加上不事雕琢的女中音,过人的理解力,使她的演唱充满激情, 时而浑厚,时而高伉,收放自如,就象在讲述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又象是将我们带往思考爱和平等的纯洁世界。有人形容她的声音温柔与雄壮兼具,时而像“母亲的手,如鸟般飞翔在空气中”,时而像史诗般壮阔。索萨最有名的话语是:“我恳请上帝让我永远不对战争漠然,它是世界最残忍的怪兽。”
1978年,与她共同进退的丈夫的去世,令她非常痛苦和心碎。1979年,索萨在一次演唱会中遭阿根廷军政府逮捕,试图阻止这场逮捕的现场观众中也有不少被捕入狱,索萨面临死亡的危险,被迫流亡法国, 到随后西班牙马德里,长达三年之久。“所有的事情同时发生了,”她说道,“一个人可以战胜那些所有的政治的东西。最难克服的是你所爱的人的死亡,你什么都无法做,只能等着那巨大的痛苦慢慢过去。”流亡更加深了她的哀伤。“流亡,就象希腊人说的,是让人难忍受的最严重的惩罚。”她承认, “一个歌手在离她所唱的一切都那么遥远的时候,必须非常坚强。”
在流亡海外之前,索萨早已享誉世界,流亡欧洲后,国际唱片公司PolyGram出版了许多她的作品,使我们得以听到她更多的歌声。1982年,她回到自己的祖国,依然巡回全国演唱,她不搭飞机,自己开着吉普车,在农舍借宿,为乡亲们歌唱。她在一首作品里唱到:“我要讲述各个国度/各种希望;我要为生命讲述一切;也许我讲述的一切没有目的∕我要讲/改变我们的家园/我要讲/改变它/就是为了改变它/再也没也别的目的。”
“这么多年来,”她说道,“我知道我有责任为全世界的人民演唱,为那些在我的一声中支持我和帮助我的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演唱的歌也改变了,从关于战斗和街垒战争的歌曲到歌唱更多关于人类的痛苦。当1982年我回到阿根廷,我不得不在舞台上找到一个新的方法面对我的人民,给他们勇气继续生活,因为在阿根廷和拉美,生存的挣扎已经够艰难的了。我不想给他们增加更多的问题,而是给他们新的动力。”承认这些年她改变了。而且她确实的鼓励改变。当人们注意到她的歌曲的主题已经从政治转移了的时候,她说到,“我不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根本的改变…… 这是歌唱的另一个方式,这打开了通向全世界的很多道路,这样,我就可以跟人们谈论我想说的任何事情。”这一切将有关爱和平等。正如她在《一切都改变》(todo cambia)唱道:
“表面的会改变/深刻的也会改变/想法会改变/世界上的一切皆会改变。
气候随着时间改变/牧民的羊群会改变/如同一切都会改变/我变了,亦不希奇。
那最纯洁耀眼的/在手手传递中改变它的光芒/鸟儿的窝巢改变/爱人的感觉亦会改变。
行人的方向改变/尽管这将他伤害/如同一切都会改变/我变了,亦不希奇。
改变啊,一切都改变/改变啊,一切都改变/改变啊,一切都改变/改变啊,一切都改变。
当夜晚来临,太阳在它的轨道改变/当春天来临/植物改变,披上绿装。
动物的毛发改变/老人的头发改变/如同一切都会改变/我变了,亦不希奇。
但是我的爱不会改变/不管我身在多么遥远/我的故乡我的人民的/记忆与痛,亦不改变。
昨日改变的/明日也将改变/就如同我在这遥远的土地改变。
改变啊,一切都改变/改变啊,一切都改变/改变啊,一切都改变/改变啊,一切都改变。
但是我的爱不会改变/不管我身在多么遥远/我的故乡我的人民的/记忆与痛,亦不改变。
昨日改变的/明日也将改变/就如同我在这遥远的土地改变。”
亲眼目睹普遍的苦难、坚定而曲折的生活历程和超过五十年的歌声将索萨刻成一尊慈祥的雕像,从这座雕像里发出悲天悯人、安静、轻柔而不软弱的歌声是融解人类仇恨与思考生活的良药,有人将她的.歌声比喻为“沉默大众的心声”,阿根廷人称她为“大地之母”有人则称她是“阿根廷的政治良心”
那么,在这些经历面前,在这些歌曲面前,在我们的人民面前,在我们的灵魂面前
我们该如何面对她的歌唱?
我们该怎样面对她的歌唱?
我们又将如何歌唱,面对谁而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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